在醫院顧外婆時,為了分散外婆對病痛的注意力,我舌頭的長度比平常增三倍,壹週刊上頭的大企業恩怨情仇,漂亮女星穿C字褲搏能見度,介紹的慕尼黑我去過喔,吃肉吃到胃酸過多幾個月內不敢放肆朵頤;外頭病房外的爭產戲碼不肖子孫棄長輩於醫院拖著等死,隔壁病床的大姐做的腹膜解析手術原來是洗腎的居家版等等。八卦的基因果然是遺傳,外婆即使哼哼痛痛,一聽到八卦就眼神發亮精神集中起來。聊完後老人家一放鬆,立刻就打起瞌睡閉目養神,另類的止痛藥。

 

這天我沒去挖掘新八卦,安靜一陣後,我突然抬頭問外婆。

 

「阿嬤,以前有人追妳嗎?」

 

「有喔~那沒有,妳阿嬤以前可多人追了。以前還有個主任對她很好哩。」還不等外婆發聲,旁邊的三姨婆迫不及待搭腔。

 

「真的嗎?什麼主任?」換我眼睛亮起來,果真是一脈相傳的基因。

 

外婆和三姨婆輪流敘述,五六十年前的恒春,苧麻是很重要的經濟農產物,屬於國家的資產,就算自己種,也是要先跟公家單位報備過講明採收數量,通過申請才可以。於是乎在恒春設了個相關的農業所方便在地的人民登記。

 

農業所的人員不多,才四個,住在分派的公家宿舍裡,外婆則經人介紹後,到裡頭幫忙打理這四名公務員的三餐。

 

主任就是這四名公務員的頭頭。

 

「他長得很英俊啊,又高,皮膚非常非常白,講話輕聲細語的很有禮貌。對妳外婆好得不得了,對我們家裡的人也很照顧,我們多摘些苧麻去賣,他也都沒說什麼。」三姨婆的臉罩著一層思想起的夢幻面紗,口吻溫柔得不得了。

 

「不過你外婆那時很難追,人家約了好幾次沒一次答應。有次來家裡拜訪,人走了你外婆出來燒水,我們笑她說客人都走了還泡什麼茶。」

 

我忍不住笑出來。外婆臉有點微紅,隱約露出六十年前少女時的羞澀矜持。

 

「那時家裡還需要我們賺錢去養,那有想那麼多。」外婆白了三姨婆一眼:「主任為了怕我累,所以沒多久就雇了另一個女生去負責另外三人的飲食,我整個下午都很閒啊,所以都偷偷跑去兼差打零工賺錢。他都知道,不過也沒說什麼。」

 

「那後來阿嬤妳怎麼沒嫁給他呢?」聽起來是又帥又高又溫柔又體貼又禮貌的人選,只差沒騎白馬了。

 

「他大我十多歲,差太多了。」外婆搖搖手。

 

「拜託,十多歲那有什麼,現在差三十歲的也在嫁啊,看,這人還不是娶了比他女兒年紀還小的女人。」我舉起X週刊,上頭正是目前被追稅的孫大戶:「重點是那麼好的人,不嫁太可惜了。」

 

外婆仍微笑不言,倒是三姨婆接了下去。

 

「啊就外省人,那時候的父母不喜歡女兒嫁啦。」

 

「啊!對喔!」我點點頭。省籍情結在台灣,當過不少次打鴛鴦的那根棒子。

 

「後來你外曾祖母知道後,怕我真的嫁給那外省主任,所以就去跟你曾祖母商量,沒多久就來家裡提親。我也就嫁給妳外公了。」

 

「呃」古早時代老人家為了避免女兒惹什麼麻煩,都來先下手為強的狠招:「那阿嬤,妳之前有見過阿公嗎?」

 

「那有,只知道這個人,沒見過。」

 

「我哩咧那妳這樣就嫁囉!夭壽喔!」外曾祖母這決定省了自己的麻煩,卻讓外婆之後的一生非常辛苦。外公並不是個好丈夫,個性雖然四海,但常年補漁並不常在家,然後漁夫會染上的惡習,除了嫖之外他通通都有,賺的錢通常是一上岸就二手空空,沒回家要錢已屬萬幸。孩子又一生五男一女,又有曾祖父母要侍奉,小叔小嬸大姑小姑全都在一起,大事小事通通得插一腳。所以年輕時工作得非常辛苦,等到孩子大了自立了,她自己的身體卻不行了,脊椎側彎壓死神經導致下半身逐漸無力到最後坐輪椅。

 

雖然說兒子女兒都很孝順,但這樣的一生啊~

 

「阿嬤,妳那時怎麼沒逃哩!要是我我早就跑去那主任那裡問他要不要跟我在一起。」

 

「三八囝仔,還逃哩,是要逃到那裡去?」外婆笑了出來:「不過後來我生了妳大舅後,主任聽說了一點我的情況,提了奶粉和紅包來看我。」

 

「喔~好有情的人喔」我的雙眼又忍不住冒著粉紅色的心型泡泡了:「阿嬤,那他還活著嗎?記得他叫什麼名字嗎?」

 

「都九十歲有了吧!不知道還活著沒,後來就沒聯絡了。」外婆嘆了一聲:「也從來沒問他的名字,都叫他主任主任的,只知道他姓馬。」

 

啪!啪!啪!啪!啪!所有的粉紅色泡泡瞬間破裂。

 

呃啊~

 

在八八風災之後聽到姓「馬」的實在是非常的%$#@$%#

 

但外婆的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,雙眸微閉,向來都微蹙的眉頭稍稍的展平,就是一個曾經對她很好的男人,帶著含蓄的情意,默默的關心過她。姓什麼,也就不重要。

 

有情人,曾經遇過,也就值得一生回憶了。

 

外婆,若下輩子遇到這樣的有情人,記得要撲過去啊! 

 

看著外婆的臉,覺得鼻酸了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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